回兴化，烧饼是一定要吃的，无论停留一两天还是两三个月。

穿过小东门街道上杂七杂八的菜摊，左拐进一条小巷，走上个两三步就到了一家烧饼店——这已经是我吃了十来年的一家烧饼店了。店里的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的胖胖的女人，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往炉子里贴起烧饼来总是满头大汗。或许是生意太好的缘故，小店的门口总是不间隙地排着等待的客人，还经常伴随着“什么时候才轮到我啊？”之类的唠叨声。不知道老板听多了会不会嫌扰，但倘若我是店主人，我会用满心的愉悦来接纳这样的声音，因为这才是一个手艺人莫大的幸福。

烧饼是随便客人们“定制”的：要做多大就做多大，只要按着个头付银子就好，但是也不能小于一元钱的标准；至于里面的馅，无论做葱花的还是砂糖的都可以，就连伴着砂糖的葱花馅这种不咸不甜的“龙虎斗”都可以做。要是你吱两声：“嗳，帮我多加点酥”，店主人便会从案板上抠下很大的一块事先用香油和面团揉成的所谓的酥，和在你的烧饼里，揉揉均匀之后，再掐上几道缺口，做好标记，以防烧饼出炉的时候和别人的混淆起来。

油渣是典型的不健康食品，兴化人才不管这些，总是死命地怂恿老板给自己的那份多加点——油渣越多，烘烤出来的才越是香嘛！当然，也有“不识相”的，在旁边善意地提醒说：“油渣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要身体好，有本事就别出来吃烧饼呀，穷讲究得不丑！”发话人受到这样的一顿冲，也无话可说，只好认为是自讨没趣。兴化人耿直，讲出的话即便口气很硬，但是却没有任何的恶意，只不过是为了偏执地维护自己内心对于一种风物的情感罢了。

与此相类似的段子还有其他，比如外地来的客人，也想尝尝兴化的烧饼，不愿意麻烦别人，就亲自去买，却往往会遭遇尴尬。他们看见店家用来路不明的废旧报纸包着刚出炉的烧饼递送过来，不免面露诧异，有的还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您这边没有塑料袋子啊？”——“没的，怕脏就别吃！”虽然铅字有毒谁都知道，但主人听到这样的话总是很不高兴。不过您也无须放在心上，或许他转身一下，就失忆般的忘记了刚才所说的，又重新对你笑脸相迎了。

兴化的烧饼，单单是块头，就与外地常见的颇不相同：它不是电炉里面出生的小家碧玉；它来自旧式的瓦炉之中，且体积极大，与前者比较起来，有的多出个两三倍都不止。这样，兴化的烧饼就宛如一个李逵式的莽夫：粗犷、也带着草莽的味道。不比多吃半颗米粒就会噎着的林黛玉式的江南女子，兴化人没有那么雅致，他们总是自称自己是粗人，得用粮食填饱肚皮，越扎实越好。

至于店家贴烧饼的技巧，我虽然也曾瞪大了眼睛，努力地瞧过几次，却总无猎获。幸好几年之前，看过家乡作家朱辉写的《白驹》，里面有点相关的介绍，印象深刻，就在此卖弄一番。说到贴烧饼，有人大概会有这样的想法，炉内壁的面积是有限的，烧饼贴一个就是一个，得紧挨着来，省着地方。可是一旦如此，结果就惨不忍睹：烘烤过程中逐渐发开来的烧饼，舒展起了“身子”，就不免会挤压它的“邻居”——当然，也会被它的“邻居”挤压——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的烧饼都很可能共同“殉职”于炉底，充当起炭火。因此，炉内壁的烧饼之间，总是留着恰当的空隙：这也好像家乡人的处事，总为对方留点可供周转的空间。

先哲说：存在即合理。那么，这样的烧饼、这样的人情，虽早已堙没于都市喧嚣的喇叭声、叫卖声、争吵声之中，但却独存于邮票大小的兴化县城，大概也是一种合理吧？

（作者简介：易扬，1987年3月生于兴化，现居南京。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江宁区作家协会秘书长。曾获“长江杯”江苏省文学评论奖，入选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人才。）